博士学习中应该了解的一件事

如果一个博士生希望从导师那里直接学到什么知识,那么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感到非常失望。因为做博士的目的不是学习,而是探索和发现新的现象和知识。原则上导师事先并不了解这些现象和知识,他最重要的责任和任务只是带领或协助研究生去探索和发现。在这个过程中,导师一定要知道如何有效地在智力和工作上“折磨”自己的学生。

每当我看到有研究生评论说自己的导师并不懂得他所研究的问题和内容的时候,我就会摇头说这个学生还不明白他和导师之间的最基本的关系。

我在做博士的时候,我的导师从来没有到实验室参与过任何实验。他如果要到实验室来找我,他会很礼貌地敲门,说:May I come in? 或者说:If you have a moment, may I have some words with you? 他是绝对不会碰实验室里面的任何东西的,而且他还常常会看见实验室的某个不了解的仪器或装置好奇地问:What is this?

尽管这样,导师对我研究的帮助其实非常大,而且真正地训练了我成为一个好的科学家。在每一次小组会上或者单独与学生讨论问题的时候,他会要求学生把所有的实验细节和数据的细节讲解给他听,然后问很多看起来很天真或者愚蠢的问题。如果学生解释不清楚,他会进一步地追问,一直到所有的疑问都得到解决,或者直到所有的疑问都有一个需要进一步推进的新的实验计划或理论方案去尝试回答。在他的诘问下,学生常常会发现很多他问出的问题其实自己并没有真正思考过,而自己常常也抗拒去思考这些问题,因为思考它们意味着要做更多的实验和理论工作。通过导师的不断诘问,我们常常会突然开窍,找到新的思路和可能性,以及实验或者理论的突破点。最重要的是,我们还学会了在他提出这些问题之前就自己去思考可能会被提出的问题。这才是真正的训练。

按照国内不少研究生的理解,这样的教授真是垃圾:既不在实验室中帮助自己,还要不停地用自己无知的问题来折磨自己。按照这种看法,柏拉图一定会认为苏格拉底是世界上最垃圾的老师,应该立刻被毒死。

中国学生常常对导师的这种诘问式的讨论非常不习惯,并且产生抗拒心理。我自己对此倒是没有多少的问题。我在上大学时读过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对话录,其中苏格拉底采取的全是这样的对话方式。所以,我并不觉得这种诘问是一种折磨,反而会觉得是对自己的智力和能力的一种挑战。苏格拉底式的诘问其实是最有效的发现和接近真理的方式,苏格拉底的传统也是西方科学能够发展的重要前提之一。

中国人其实也非常喜欢诘问别人,但是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并不把诘问作为发现和认识真理的手段,而只是一种通过诡辩占上风或获取不正当利益的方法。其实,最大区别正是在于这里。有经验的导师对学生的诘问实际上是一种很高超的技艺,如果诘问的结果不能达成发现真理的目标,原则上就会被人们当成刁难人的诡辩。其实我们在科学网的博客和相关评论中就可以找到很多这样的例子。

在我的经验中,我的一些学生在刚开始做研究的时候会对我的诘问感到恼怒,有时候还会觉得我是在刁难他们。不过因为我基本上能掌握诘问的节奏和目的,所以他们的恼怒其实还算是好的现象,发现他们已经开始恼怒的时候我甚至会心里暗自高兴。只要这个学生有一些基本教养,知道学生绝对不可以对老师恼羞成怒,并且只要他还有一定的求知欲望,那么他在恼怒以后迟早会按照我所诘问的问题去仔细思考和寻找解决问题的各种方法。如果学生对这种诘问没有正面的回应,而是采取回避和不吭声的对策,那么这个学生就还远远不能进入真正的研究的境界。作为导师,必须要找寻进一步的办法,逐步让他感到寝食难安,不得不去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曾经和自己的博士导师谈到过1973年的那部反映Harvard大学法学院学生生活电影The Paper Chase。他说那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部电影。这是一部真实反映西方知识界学习探求知识的过程的作品。电影中那些法学院的学生必须面对的正是教授的苏格拉底诘问式教学的考验和折磨,有的会受不了而退学,有的甚至会神经失常,而能够应付下来的会成为真正的人才。

探求真理不仅仅是一种态度,而且需要经过系统的训练成为习惯。合格的研究生导师,最重要的首先是自己要在探求真理的问题上受到足够的训练。很多人具有超人的才智,也有丰富的知识,但是却并不知道如何教会学生探求真理,那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还没有受到足够的训练。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特点的研究生导师,其中最好的就是能够在智力和工作上不断地挑战自己学生,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进步。这样的老师往往不会受到学生的爱戴,却能够真正有利于学生的事业和前途。

总之,好的导师原则上不会在研究生的学习和工作过程中让学生感到舒服和轻松,尽管糟糕的导师常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