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垃圾在他们那里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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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垃圾在他们那里烧
最近看了很多关于垃圾处理问题的文章,忽然有冲动,想去现场看看。于是和几位学生一道,去了一趟太和镇永兴村,也就是李坑垃圾填埋场和垃圾焚烧厂的所在地。本来只说是随意转转,找找感觉。但是临时加入的一位朋友很热心地联系了村民甲、村民乙等等,结果去到就变成了好像是开座谈会。我没啥准备,只想带耳朵听,听到的是滔滔不绝的诉苦。整个“座谈考察”大约持续了4个小时,大家都感触良多,特地记录如下。先要声明,这并不是正式的调查报告,只是记录我的现场经历,即我所看到和我所听到的东西,以及我的感觉。须知真正严格的科学调查方法,要求调查者随时记录下自己的“现场感”作为重要参考。可以说,要的就是感觉。

  一、底层叙事

  灰渣与臭味。上午去到永兴村,一抬头,赫然就看见了传说中的垃圾焚烧厂。这是一幢高大的全封闭的建筑,顶上有烟囱,飘着袅袅白烟。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之下,它给我的第一印象,算得上是漂亮、气派、现代化。但是后来我们绕去另一边,看到了焚烧之后堆成小山一样的灰渣,“好印象”便毁掉了。场地有黑色的污水和泥泞,这个可以想得到。想不到的是,灰渣中明显看到有烧不透的物品,如垃圾袋碎片等等。这是否证明,燃烧温度真的不够呢?另外,难以忍受的是气味,那是一种特殊的臭。在现场逗留了20分钟左右,我便觉得有点发晕。是不是这就吸入了著名的二

  英?此后大半天,我都觉得头疼,脑子不清爽。我真觉得应该给它改名,叫做“万恶英”。

  阴影与尴尬。和村民们谈话,明显感觉到,笼罩他们生活的最大阴影,是近几年癌症患者增多。此外是臭味、污水、飞灰与噪音,连带还有鱼塘里养的鱼会死,种出来的青菜自己都不敢吃。因为垃圾场,这里就失去吸引投资的条件,房租、地租上不去,令他们十分郁闷。谈到中午时分,他们招呼吃饭,并且强调,不是吃本地的菜。我心想我老了,无所谓了,便努力吃。但是老实说,不是完全没有心理斗争的。主人中的一位,面对很多剩菜,竟刻意提议,够不够啊?再加一盘青菜吧?大家都摆手说,很饱了,不要加。他勉强一笑说,你看,都不吃。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就在弥漫。我想,他们每次招待客人,都绕不开这种尴尬。别的地方请客吃饭,都要吹嘘本地特产农家菜,但是这里不行。填埋场,填埋了本地自豪。焚烧厂,焚烧了本地骄傲。这可能才是悲入骨髓的悲剧。

  迁徙自由。这个是真没有。我问,有多少人离开了,搬家了,或者出国了?回答是没有,回答者脸色阴郁。他们是无法离开的人。

  屡战屡败。1988年开始建设、1992年投入使用的李坑垃圾填埋场于2005年改建为垃圾焚烧厂开始运行。近20年来,村民多次抗议,没有一次赢,也越来越没有赢的希望。挫败感和羞辱感很强。一位老者说,90年那次我们反对啊!我们有锄头,有镰刀棍棒,但是他们对着我们连打三发烟雾弹,大家慌乱了,才被他们抓走十几个人。我们不是不打,我们是打不过啊!另一位说,我们是用脚踢石头,石头太大踢不动,每次都是自己疼啊。

  数字鸿沟。番禺的白领们上网,论坛和博客上的讨论火爆激昂。但是永兴村的村民不会这一手,也就没有对外传播的主动权。因此他们对记者的来访特别寄予厚望,相应地,也曾失望。当然,他们互相之间,是用手机联系的。同一个广州,南部北部,强弱差距很大。

  面向红旗。我很希望了解村民与政府是怎样相互沟通的,但是他们再三强调,他们的声音无法表达,他们的申诉无人理会。火气上来时,有人大骂领导的背信弃义,要村民妥协时,一切都答应得好好的,事情一过,根本不兑现。例如,答应每年给村民体检一次,实际上根本没有。我这里用“大骂”一词,算是轻的。其中有许多更难听的话,涉及收黑钱的怀疑,不顾村民死活的指责,以及只求鱼死网破的绝望与冲动,不尽录了。而讽刺在于,我们正对面的墙上,方方正正挂着一面党旗,十分鲜红,颇为庄严。我深感难过。这样的场面效果,应该用摄像机拍出来才能表达,可惜我们没带。

  村庄记忆。自我启蒙,发动抗争。抗争,失败,再抗争,再失败……以及有人得癌症、有人死亡,这些构成了20年来的这个村庄的当代史。这些叙述,与有些方面的正式表述大相径庭,比如广州市城管委通报番禺垃圾焚烧厂及相关情况时曾向媒体表示:“李坑垃圾厂国际先进,番禺垃圾厂正在推进。”来自民间的直观叙事,目前存在于部分积极分子的记忆中,只有口述以及零星报道。没有村志或族谱记载。据一位学生与村里的一些小年轻闲聊一轮后回来报告,他们对此话题似乎很漠然或者茫然。因此,村庄记忆会中断的。随着时间流逝,抗争者的记忆会消失在“大叙事”的汪洋大海中,胜负因此而恒定。

  二、我的问题

  我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有三个。第一,冲突日久,能不能妥协?有没有空间?跟我谈的人都说没有。如果因为污染而致死,赔偿有什么意义?如果赔偿足够我移居他乡且有好生活,当然可以,但是,谁能赔?

  第二个问题我并没发问,但是我认为最值得研究。这就是,如果在有害无害问题上各执一词,能不能允许非政府组织(NGO),运用独立的科研力量,对村里的水质、空气、土壤以及村民体质健康状况做出独立的检测?知识、信息和科研不能垄断,打破垄断,程序公平,应有赋权于村民的效果。

  第三,我问一位年轻干练的管事的人,能不能估算一下,因为垃圾场,这里的经济损失是多大。比如说,没人肯买这里的菜,你就损失了种植收入。他狡黠一笑说,算不出来。但是我告诉你,菜还是种,还是卖,也许最终就去了广州市内的菜市场。焚烧厂的污水是排到珠江的,它最终就是你们用的水。

  这是一天下来,我听到的最有智慧的说辞了。他不打算反复陈述他的风险,但是要我算自己的风险。结论就是他跑不掉,我也跑不掉。如果加上另外一个人的说法就更恐怖,那些焚烧出来的灰渣,最终要去哪里呢?有一部分可能会填埋,有一些可能会制成砖头,说不准会砌在谁家墙体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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